余以为作文写诗,皆应有寄托,以其不得不托之者为意趣而已矣。绘画亦然。我绘白鹅,即托之于其意趣尔。
鹅于民众而言,其曲颈如歌,有环抱如意之意趣;其红顶若丹,则有红运当头之瑞兆。故昔有王羲之与鹅的故事,又见佛门鹅王择乳之典故,是知儒家见鹅之忠诚、勇敢和高洁,佛门见鹅则是智慧、感恩和慈悲。两者皆合我意,遂心向往之,俯仰之间已有十余年矣。
初,大哥和三姐从县城买回数只大灰鹅让父母散养,不久孵出一大群毛茸茸的小鹅仔来,其中居然有两只小白鹅,这简直就是奇迹。假期回家,每每喂食时,我都会用心观察它们的微妙动态,体会古今贤者名士之达观,亦常常信手写生鹅的可爱之姿,当然,更多的则是眼观心记。写鹅虽多,却不敢有自矜之意,乃至不敢示之于人,忐忑如此,有5年或6年之久。鹅之百态渐渐成熟于胸,稍觉白鹅之典雅、曲项之委婉,充满勃郁,欲溢于外也。
当是时,陈玉圃老师常回桂林,一住就两三个月,我便常常登门请教。最初,我把最得意的山水画请他点评,陈老师看了直接说:“中国画讲究以书入画,你的画无笔无墨,一根线条都不对。”我当场蒙了,画了20年,居然连中国画的门都未摸到。回到家,半个月不敢拿起毛笔。再一个月后,按老师的指授,我以书法用笔尝试画了几件小品。陈老师说:“虽然线条很弱,用笔还是对了一些。”他嘱咐我每天都要临碑帖,最后还特意强调,无论临字、临画都不要临老师,要临古人。如此两年后,“陈玉圃师生展”在山东举办,作品都需陈老师看过才可以送上,我多画了十幅以供挑选。陈老师看了很高兴,说用笔很有拙味,有了自己的想法,并将所有作品都送展。其实,在这些作品中,我已开始有意识地以白鹅作点景了,只不过用线和造型还是稍显稚嫩,特别是在线条质量上的缺陷,有些碍眼。
基于对老师的敬重和敬仰,我每天都临池不辍。之前是《散氏盘》《毛公鼎》,后来是《张迁碑》《曹全碑》《礼器碑》,再晚就是钟繇小楷及倪瓒行楷,等等,临了好些年。又用了5年时间对临弘一法师小楷《心经》,几乎每天达三五遍甚至十余遍,以至朋友说外形已近乎乱真。只是我毕竟不是出家人,再努力也难以达到法师内在的那份安宁。再后来我又喜欢上褚遂良的《阴符经》,临了两三年,觉得褚体虽然变化多姿,但不够厚重,终非所爱。遂转习李邕的行楷《麓山寺碑》,日习不辍。李邕笔力沉雄、精严遒劲,被时人称为“书中仙手”,宋之苏东坡、元之赵孟頫及近代齐白石皆受其影响而有所成。至于草书,则多在张旭、怀素、孙过庭、黄庭坚、祝允明等历代书家中流连,大体还是以张旭为宗,其《古诗四帖》行文跌宕起伏,满纸云烟,唯美至极,可以说是更具浪漫色彩的法书。
日久天长,临习书帖,渐渐平复了诸多繁杂的情绪,而得益于书法的长进,山水及花鸟亦渐入佳境。故十数年来,余所作竹子和白鹅多与人异,此乃由审美及笔法之异而异,乃不得不异也。此时,方明白老师所以要求我临习古人的苦心,体会到白鹅为何为古今雅士钟爱的原因,皆在情绪之寄托,必然有物以寓意也。或竹或兰,或山水或牡丹,对我来说,白鹅即是我之钟爱者也。
自古以来,以白鹅为主题的画家并不多,流传者有宋之赵佶、崔白、滕昌祐、马远,明之沈周、陈洪绶,清之任伯年、金城,近代徐悲鸿等,我忝为末学,未尝敢比肩古人,但意趣之兴灭,了然于胸,有不得不发之者,此时此刻,实在是当仁不让也。若连这点儿勇气都没有,又有什么资格画白鹅呢?古人有强项令,寓意不畏强权,坚持真理。于画家而言,画白鹅之曲项,不仅要像,更要把这种坚强不屈的精神表达出来。所以,“画鹅难画颈”,似乎是人们公认的定律。
其实不然,我倒是觉得最难在于它的眼神。曲项之美,来自书法之笔力,若能体会笔墨规律,其实不难表述,毕竟这是属于“法”的领域。而鹅之眼神,民间常谓能看破虚妄,实在是趋吉避凶之能力,要想完美地表达出这种精神,还真是不容易。顾恺之谓“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虽然说的是人,但鸟兽之眼未尝不如此。譬如八大的白眼鸟、虚谷的方眼鱼,便是无上妙品。尤其八大孤鸟的眼神,总让人有无处话凄凉之感。鸟乎?鱼乎?实则借物写心而已。《华严经》云:“心如工画师,能出一切象。”此谓即心即画,实则是画家将自己的情绪化作一切众生的情绪,则“一切象”不过就是画自己,如此而已。昔者石涛说“一画论”,其实就是万画之法,玄之又玄,总是不如从实践中去体会。所以,感谢老师特意指点我临习古人、临帖临画,更感谢他真正以身作则,使理论和实践能完美统一。
陈老师平生爱清静,以修心进道为业,故其画洁净无尘而又能春暖三月,宛如白鹅之高洁典雅,不言而喻。我虽心追身随,却难以企及其无上的境界,唯有悉心于农家田园之间,期许如沈周《东庄图》式的无忧生活,或许能间或感受一二。譬如田间悠游自在的白鹅,绿水浮波,白羽若雪,弯颈似笔,意趣良多。兴来则以笔墨述之,也是快事。何况回首数十年来,虽不富不贵,却也不至于清贫如陶公渊明,总是活得更舒适一些,环境更安定和谐一些。上班的地方又远离权力和利益之外,同事虽少却极其善良,故无钩心斗角之累。不专于鬻画为业,故无须劳碌于市井折腰于人。平日之山水花鸟多凭心意,喜则作之,不喜则置之,遂内容、形式各各不一。倘若归类,大致有三种:一是生活感悟,二是古诗新意,三是方外禅余。智者观世如观画,画者绘世如绘心,绘事如此而已。
苏东坡有诗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话虽如此,但画鹅不像鹅,似乎也不合适。绘画离不开造型,艺术源于生活,古今贤达莫不托物言志,或歌或咏,或诗或画。愚痴如我,愿以白鹅作一生的注脚。(附图为蓝凡武画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