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响起时,杨慧正在炒大白菜。先是嘭!嘭!嘭!几声点射,随后是短促的连射。油和菜混在锅里发出“呲啦呲啦”的声音,马路上混杂着男人女人们受惊吓后的尖叫。响声来自几公里外的一把AK-47步枪。
在乌干达打拼14年,杨慧早已习惯枪声,几乎每个月都会响几次。她淡定的炒着菜,既没有躲起来,也没有趴窗户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几分钟后枪声消退,她已经在吃饭了。
在这个被称为“非洲明珠”的国家,鸣枪是警方和军方驱散人群、制止骚乱的主要手段之一,执法者们享有很高的自由裁量权。这天是3月26日,听到枪声后,首都坎帕拉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尖叫着四散奔逃。
一天前,乌干达总统穆塞韦尼就新冠肺炎疫情发表全国电视讲话时宣布,立即停运公共交通;立即暂停集市中食品以外的交易;多数 *** 部门改为居家办公等。
“这场危机将教会乌干达人如何在没有过多人参与的情况下开展工作。”穆塞韦尼在讲话结尾引用《圣经》里的故事,号召公众呆在家中。虽然不是强制措施,但在第二天,警察仍然开始驱散聚集的人群……
乌干达首都坎帕拉街头,一名警察在驱散人群。图:法新社。
非常遥远的与非常害怕的
在肯尼亚人乔纳森眼中,新冠病毒曾经离他“非常遥远”。当病毒在东亚和欧洲扩散之时,甚至有传言称,新冠病毒只会感染黄人和白人,而不会感染黑人。
这种乐观或许有其道理。肯尼亚首都坎帕拉距曾经的“震中”武汉9000多公里,距意大利米兰也有5000多公里。到3月初,非洲才有10例患者,此时意大利已确诊2000多人。直到半个月后,乌干达所在的西非地区才有首例确诊病例,同一时间意大利已确诊2万余人。
但情况渐渐不乐观。与乌干达接壤的刚果(金)、肯尼亚、坦桑尼亚、卢旺达都相继确诊首例患者,“非洲明珠”此时成了“孤岛”。到3月21日,乌干达宣布该国的之一例新冠肺炎确诊病例,这是一名从迪拜飞回的男性患者。
截至29日,乌干达已检测523人,其中222例阴性,30人确诊,确诊患者多从境外回国人员中检出。最近有一批接受检测的227人,刚从迪拜等地返回乌干达,其中5人检测阳性。
乌干达总统穆塞韦尼随后发推特称,“尽管人数在增加,但我仍然很高兴看到大部分回国的人都是阴性,这意味着他们没有感染病毒。但令人担忧的是,阳性的人曾在人群中流动。”
出现首例患者当天,乌干达旋即宣布关闭边境。“早期遏制是防止大规模社区传播的关键。”乌干达马克雷雷大学Sande-McKinnell传染病研究所执行主任安德鲁·坎布古如此解读这项在外人看来有些激进的政策。
乌干达随即上马一系列社会隔离和防疫措施。包括,关闭学校;暂停宗教活动;推迟婚礼;暂停电影院、舞厅等娱乐场所营业;开通举报热线;逮捕哄抬食品价格的“骗子”;与企业合作在各个城镇安装洗手站等。
对于这个医疗资源贫瘠的非洲国家,早期阻断病毒传播能挽救更多人的生命。乌干达卫生部官员认为,如果能有效阻断本地传播,疫情将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我们不设想将有很多病例需要ICU,因为我们将所有努力都放在预防上,正开展许多公共教育和社区运动。”
“没有看到病毒的时候都不害怕,”乔纳森告诉南都,现在乌干达人都很害怕,“知道这个病毒是真的。”
洗手、洗手、洗手
3月中旬的一天,沈宏瑜和同事开车去坎帕拉市郊的一个露天市场采购生活用品。沈宏瑜在乌干达开了一间工厂,除了五名中国管理人员外,其他员工都是乌干达人。
那时新冠病毒还没有传染到乌干达,但周边国家都有确诊病例,乌干达已能感受到紧张的氛围。
开到市场,沈宏瑜发现入口被绳子拦住了,几个管理人员要求他们洗完手才能进去。沈宏瑜去和管理人员交涉,希望能放行,毕竟放在那几桶水在他看来并不怎么干净。
见到戴着口罩的中国人,管理员如临大敌。沈宏瑜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那眼神不一样”。交涉的结果是,管理员要求他们必须洗手,沈宏瑜只得回车上拿自己带的瓶装水冲手,又喷了点消毒液。
为了避免麻烦,他们开车去了市场另外一个路口,这次却没人拦截,他们直接开了进去。
与中国出动大量人力监督公众戴口罩不同,在乌干达,洗手是更被重视的措施。如果在中国走进一家商店,迎面而来的肯定是额温枪和登记表,但在乌干达,迎接你的一定是洗手。
杨慧在坎帕拉闹市区的市场开了一家日用品店,3月21日乌干达宣布首例新冠肺炎确诊病例,第二天市场就拉上了警戒线,严格控制人员出入。一个路口有三名管理员站岗,一人拦人,一人拍摄,一人盯着顾客洗手。
乌干达 *** 正与供水企业合作,在坎帕拉市区和其他城镇安装数百个洗手点,以促进洗手。
每个店铺也被要求准备额温枪、消毒液,管理人员会定期检查。额温枪贵且不好买,没有的话只会被管理人员提醒“尽量买”。但若是没有准备洗手设备,店家就要被罚款,甚至关门。
从各国公布的流行病学调查案例看,要求公共场所多洗手对防控疫情有积极意义。病毒飞沫传播的距离有限,有不少患者都是通过间接接触而感染的。
沈宏瑜回乌干达前经历过国内的疫情,“知道病毒有多厉害”。三月中旬那次采购时,沈宏瑜发现市场里面几乎没什么人戴口罩,人们仍挤在摊位前挑选商品。“如果有病人,光洗手有什么用呢?”沈宏瑜感到疑问。
那次采购过去几天,警察就到他的工厂检查,要求他们买消毒水、洗手液,提醒他们经常洗手,如果有人要进入工厂也必须洗手。沈宏瑜又跟警察提起了口罩。“我说光洗手没办法预防病毒,要保持距离,每个人要戴口罩,他们还不怎么相信。”沈宏瑜回忆。
1个口罩=1天工资
乌干达卫生部官网推荐的多项公众防御措施中,排在之一位的就是“洗手”。其后的措施是保持社交距离;避免触碰眼睛、鼻子和嘴巴;若发烧、咳嗽及早就医;打喷嚏时遮挡口鼻等,并未提及口罩。
而在“什么时候使用口罩”的指引中,乌干达卫生部称,健康人只有在照顾疑似或确诊患者时才需要戴口罩;如果咳嗽或打喷嚏,请戴口罩。这份指引还强调,戴口罩必须与手部清洁措施相配合才有效,且必须知道如何正确佩戴。
不过,随着病例数增长,口罩也引起一些乌干达人的注意。乔纳森手里还有三个口罩,如果用完了,他的中国朋友还能送他一些,“太贵了,很多人都会买不起”。
对乌干达的普通人来说,不仅很难买到达标的口罩,买口罩的费用也是一笔重担。但曾经,口罩在乌干达并非“奢侈品”。
“为什么价格这么高呢,因为都清空运回国了。”杨慧告诉南都,当疫情在武汉暴发时,当地华人商会曾 *** 采购,乌干达市场上的N95口罩、普通外科口罩、工业口罩、一次性手套、防护服、护目镜等医用物资被大量邮寄回国支援中国抗疫。
现如今病毒到了乌干达,缺货叠加疫情的后果是口罩价格成倍上涨。乔纳森说,疫情爆发前,普通口罩约为500乌干达先令1个,现在已上涨到5000乌干达先令1个,约合人民币9元左右。
据沈宏瑜介绍,当地普通人一天的收入约为10元人民币,有的人还会更低。“用一天的工资去买一个一次性口罩,很多人舍不得,这是很大的问题。”
商贩穿行在车流间兜售口罩。采访对象供图。
“在路上碰到认识的乌干达人,没有钱买口罩,也买不到口罩。其实他们也想防疫,但是没有能力。”杨慧补充道。
南都记者注意到,乌干达中国社团联合会在3月17日曾召开一场疫情防控特别会议,提出“中国疫情期间曾经在乌扫货,现在中国产能恢复,于情于理都应该为当地作贡献。”官方披露的会议纪要称,已约定各商会捐赠口罩等物资。
需要说明的是,普通公众是否需要佩戴口罩在学界一直有争论。有观点认为,所有人都戴口罩可以起到充分防护的作用,降低病毒传播风险。
但也有专家认为,现有的科学证据难以证明戴口罩对正常人的防护作用,主要作用在于防止感染者的喷嚏、咳嗽传染病毒。同时,都戴口罩可能挤压医疗需求,造成医院和医生缺乏必要的口罩。
“我会告诉孩子,这是1965年的坎帕拉”
周一(23号)早上8点,杨慧照常开门营业。早起没什么生意,店主们就坐在门口聊天。
“可以关门啦,都没生意。”8:40左右,对门的老板走过来说。
“对,可以关门了,等一下就关。”杨慧回应道。
话音刚落,就在对门老板回个头的功夫,有四五个人冲上来把他抢了。抢劫者拉开他的上衣拉链搜出身上的钱,还打了那位老板几下。发现有人抢劫,四周的人围上来看热闹。
杨慧赶紧半关店铺门,叫自家的黑人员工出去拉架,不然围观的人会越来越多。等人群都散开了,她才重新开门营业。在随后的两个多小时里,又有4家店铺被抢。
像这样的“小抢劫”,杨慧已经习惯了,“也不是经常发生”。抢劫者大多只要老板身上的现金,不会进店搜刮。但有的人下手比较狠,上个月就有两个女老板眼睛被打肿了。
星期一这天,大家看情况不对,生意也不好,11点多华人们就纷纷关门歇业。黑人老板看到华人收摊了,也都跟着关门。抢劫不分人种,黑人店铺也有可能被抢。
“之一次来这里做生意的时候,每个老板都会告诉你,如果有人抢钱千万不要反抗,要什么都让他拿走。”杨慧告诉南都,抢劫的出现与当地的经济有很大关系。
对店主们来说,有钱的时候情况还好,一旦生意不好无法雇工人买货、跑腿时,就会比较危险。“做苦力的人没有饭吃就会开始抢劫,”有的抢劫者杨慧虽然不认识,但也看着眼熟,就是在市场里扛货的工人。
杨慧听到枪声的那天,乌干达开始实施商店和公共交通禁令,市场停业,公交车、出租车、“摩的”停运。在此前,酒吧、电影院、舞厅等娱乐场所也被要求停业。
一位在乌干达实习的网友上传的“旧出租车公园”对比图。
随着 *** 施压,坎帕拉平时挤满载客面包车的“旧出租车公园”,如今空空如也。“如果你去过坎帕拉,你就知道这多疯狂,多不可思议。”一位乌干达人在推特上写道。另一名网友开玩笑,“我会告诉孩子,这是1965年的坎帕拉。”
全球疫情也在影响乌干达的经济状况。据乌干达独立媒体《Daily Monitor》报道,当地进出口、旅游、物流、农业等行业将难以为继,有的酒店减薪一半,有的开始裁员。
无论是被裁员还是被停业,都意味着他们没了赖以生存的收入。乔纳森原本在一家酒吧教舞蹈和吉他,现在也没了工作。
“乌干达跟中国不一样,不能 *** 办公,必须去现场。”乔纳森的家庭条件尚好,他还可以找父亲借钱,“但很多人家里没钱,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联合国开发署发布的2019年度《全球多维贫困指数》显示,过半的乌干达人处于多维贫困状态,这意味着他们在教育、卫生、饮用水、供电、住房、资产等方面存在不同程度的缺失。
乌干达也面临巨大的贫富差距,首都坎帕拉多维贫困率为6%,而东北部的卡拉莫贾则高达96.3%。
在沈宏瑜观察中,当地的有钱人更害怕新冠病毒,也担心 *** 没有能力应对疫情暴发。“工厂里的人素质比较低,所以问他们也没什么用。”
杨慧店铺的员工学历较高,疫情还没到非洲时他们就交流过。“他们说,如果非洲有了他们只能坐着等死。不一定是病死,如果跟武汉一样封城那么久,乌干达可能动乱,他们也可能饿死。”
随着乌干达出现确诊病例,杨慧给员工预支了部分工资,让他们提前存粮。就在警察鸣枪驱散人群的第二天,市场里当地人的店铺又悄悄营业了。“因为即使关了门,房租还是要照付,他们会付不起。”
不少人都担心,如果继续封锁下去,社会治安会进一步恶化。
难回的中国,呆不下的非洲
3月22日12时,乌干达“封国”,除特殊人群外,任何人不得进出国境。
沈宏瑜原本想处理完生意就回国,现在却困在乌干达。他把工厂封了起来,有能力回家的工人结账送走,其余的暂时留在工厂。他们屯了一个月的口粮,“不敢出去,也怕外面的人过来。”沈宏瑜说。
这位广东籍商人3年前来乌干达开厂生产塑料鞋。这个行业在国内早已饱和,客户赊账多且不易回款,企业难以生存。
2016年沈宏瑜看中了乌干达的商机。乌干达全部用现金付款不能拖欠,虽然从中国运材料比较贵,但整体下来利润还是比国内高一点,资金回笼也比较快,“很吸引人。”
今年1月下旬,沈宏瑜回国过年。在当时,他没注意到即将暴发的“新型冠状病毒”,还是从美国回来的哥哥那里听到,美国媒体在报道中国的新发传染病。
不久后,村子封了,村干部挨家挨户上门测体温,这时他才意识到疫情的严重性。2月中旬,村子解封,他赶紧买机票回乌干达处理生意。彼时,东非地区尚无确诊病例,他觉得乌干达还比较安全,“如果周边国家有病例,我肯定不会过来了。”
沈宏瑜刚到乌干达没多久,输入性病例就出现在这个国家,出入乌干达的通道也随即关闭。沈宏瑜告诉南都,在乌华人比较担心,乌干达医疗设施不足以应对疫情,如果病毒扩散,国家层面将无力应对。
“但也没办法,想回去也回不了。”他说。
路继承则暂时不考虑回国,为了“不给祖国添麻烦。”他在乌干达开了间搏击俱乐部,希望能改变当地人对中国人的观念。
在他看来,既然选择在海外发展,就得坚持走下去,除非疫情暴发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新冠病毒刚到乌干达不久,路继承给每个朋友发了条微信,如果需要帮助请随时联系。“既要防着疫情,也要防着因疫情引起的治安问题。”他解释。
杨慧也没考虑过回国。“现在封国出不去,回去了谁在这边看着呢?老人孩子都在国内,万一路上感染了,还要担心传染给他们。”杨慧说。
杨慧14年前就来乌干达打拼。年轻时的她没出过国,只想出来看看。刚到乌干达的时候,她给别人打工,现在她和老公也有了自己的店铺。一路走来,杨慧觉得这个市场,这个国家也还可以。
武汉封城时,杨慧开始关注国内疫情,在今日头条、百度、微信、抖音上一遍遍刷疫情的信息。当疫情在意大利暴发时,杨慧又在朋友圈看到很多人骂回国的人:国家有难时不支援,现在好一点就往里跑。
“每个人的思想不一样,他们要这么想我们也没办法。”疫情到了乌干达,杨慧也担心因为回国而被人责骂,“现在能不回去就不回去了”。
杨慧周围也有人在纠结是否回国,除了病毒的威胁,这边也有她们放不下的东西。十几年过来,她们在乌干达投资很多,也留下很多回忆。对杨慧来说,重新回国创业就意味着脱轨,年龄和家庭的重担也压窄了她们的选择余地。
“难回的中国,呆不下的非洲,”杨慧这样形容自己的感受,“在这边能过就过,只能希望一年比一年好。”
截至发稿时,乌干达已有33人确诊。“意大利、中国有很多好医院,但也有不少患者死亡。乌干达现在还没有人因此死亡,但我们不知道一个月以后会怎么样。”乔纳森说。
新冠病毒刚在武汉暴发时,乔纳森曾在当地华人的协助下录过一段视频,“希望中国好起来,抗击疫情,武汉加油,中国加油。”回想起这段经历,这位黑人笑着说,“现在要喊非洲加油,乌干达加油了。”
(杨慧、乔纳森、沈宏瑜为化名,感谢路继承为采访提供的帮助)
采写:南都记者 宋承翰 发自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