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文学社作品(漫漫长路)
荷叶渡
肖仁福
一条用桐油漆得黑红黑红的木船,在荷叶江上来来往往,把江这边的小砖屋和对岸的吊脚楼拴在一起。
这便是荷叶渡。
德叔就住在小砖屋里。小砖屋蛮小,就那么一间,看上去像只侧起的火柴盒,却封得极严密,冬保暖夏生凉。玉云没进屋之前,屋里非常简陋。一只锅子一只碗,一个水缸一个勺,衣和斗笠挂在壁上,四块青砖垫着一架木床。另外就是门板上还张一个窗口,约莫量米的升子那般大小。
或沾雾的早晨,或染霞的黄昏,德叔渡人渡倦了,便把船上带锚的铁链哗啦啦扯下来,系在岸边的石礅上,提了竹篙跑回小砖屋歇息。将竹篙往柚树上随便一扔,推开门,先去水缸里舀一勺水,咕噜咕噜喝进喉咙,尔后四仰八叉躺到床上,从那个窗口上悠悠观外面的流云飞鸟,阴晴圆缺。一会儿有人要渡船,见船上没德叔,一根铁链把船拴得死紧,自然会去小砖屋。但见屋前的柚子树上倚着竹篙,知道德叔就在屋里,便亮了嗓发一声喊:
“过--江--呐--”
那喊声于是携了阳光或雨雾,颤颤然溜进砖屋的窗口,泄入德叔耳朵。德叔便一个鲤鱼打挺,跃离木床,开门取篙去给人撑渡船。
有时喊声发自荷叶江对岸,掠过江面,竟沾了水上那温润湿漉的韵味儿,显得格外的清丽而柔美,直惹得德叔耳鼓生痒,浑身通畅。他便眼睃窗口,故意多躺一阵,多听几声那荡漾的吆喝。若是女人的呼唤,德叔更加磨蹭,老半天不出门,急得女人直骂:“德叔,你捱死,今晚水鬼掐你的魂!”
这骂声自然是极动听的,像歌子,女人是把咒骂德叔这样俊美的男子,当作平生更大的乐事哩。德叔更得意,将头伸出窗口,去睃女人的影子。原来是位多媚态的 *** ,那大腿儿着实好壮,快把裤子都绷开了叉。德叔那搁在窗上的脑壳怎么也收不回了,那嘴角更是咧到了屋檐上。好半天才猛醒过来,走出屋子,到柚子树上拿了竹篙,走上船,一篙撑离江岸,往江心悠悠荡去。
“德叔,跟你说,”有些在外面的世界长了点见识的伢崽妹仔坐德叔的船时,望着德叔那一身强健的体魄,每每忍不住逗他,“如今城里建了什么精jīng液库,专买英俊强壮男子那玩意儿,你何不也去试试?准能赚大钱。”
“德叔你当心哪,迟早会有人来盗你的种。”
“那他才快活哩。”
“哈哈哈哈……”
“嘻嘻嘻嘻……”
乘客中间,忽然就多了一位三十岁左右的汉子。一天下来,就数这汉子在船上过往的次数最多。原来汉子最近住进了对岸那座空了好多年的吊脚楼。德叔隐约记起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荷叶江喷着满江的绯红,两岸的山影都映得有些辉煌。就是那个黄昏,上游忽然飘下一叶竹排,停靠在对岸的柳树下。尔后,岸上的吊脚楼就有了炊烟。
德叔不觉停了手中的竹篙,用眼睛去瞄那座被荷叶江的浮光镀得金黄的吊脚楼。
那吊脚楼临河而居,那么高高在上,却把整个的倒影都浸沉在潋滟的江水里。楼上是红木做就的栏杆,因年岁已久,变得那么红红亮亮的。
德叔小时候,荷叶江两岸的大山竹木苍苍,江里常年停放着一卦卦紧紧挨着的竹排和木排,总也撑不完。这竹排和木排都用竹篾缆绳系扎,德叔于是每天看见吊脚楼的栏杆上站着三五人,在不停地编织篾缆。篾缆编织得很长很长,从栏杆上垂将下来,一直垂到了江面上。那垂着的篾缆仿佛大姑娘的长辫,飘逸而生动,又似远山一缕一缕的瀑布,在哗啦啦飞扬。栏干后则堆着一捆捆织就的篾缆,放排佬常光着个膊子爬到楼上,大捆大捆扛到江里去,然后下到水里用劲扎排。排扎好了,他们就吆喝着跳到排上,几篙撑到中流,顺翻涌的波涛,往下游极迅极威风地荡去。
德叔就常常坐在岸边,极专注地观赏这景致。有时做梦,也梦见自己到吊脚楼上扛了篾缆去江上扎排,而后驾了排撑向山外的世界。
然而,还没等德叔长大成人,荷叶江两岸的山就变得光秃了,江里的竹排木排一天天稀少起来。终于有一天,吊脚楼上的织缆人突然消失了,唯余一架空落的吊脚楼,孤独地守着这日渐枯瘦的荷叶江,守着一个个自江上默默流走的惨淡的日子。
想不到时至今日,吊脚楼里又住进了人。
却不再是当年的编篾织缆人,栏杆上因此也就没法看见那一缕缕如辫如瀑的篾缆。栏杆里面却堆起山样的货物,诸如棉絮,酒瓶子、烂布筋、烂胶鞋、烂书报,以及猪毛、鹅毛、鸭毛、羊毛、兔毛之类,应有尽有,琳琅满目。
如今五花八门的事情都哄然而出,连收破烂也成了一番瞩目的正经事业。德叔这么想着,船已到了中流。他一篙向水中击去,船便悠悠然一晃,荡上浪尖。汉子一手抓紧船帮,一手赶忙去护自己那装满了破烂的箩筐,脸上布着一丝满足的笑容。
“老兄。久闻你德叔大名,这几日在你船上往返多次,才知道你果真有两下子。”船过浪尖,复归平缓,汉子松开船帮上的手,侧过头来与德叔搭讪。船上另外几位乘客听了汉子的话,也一齐瞧德叔一眼,点着头表示赞同。
德叔把竹篙往水里扎去,铁篙头立即在水底的石上击起声响。近岸的水域已不太深。他没回答汉子刚才的话题,却反问汉子:“你的货已收满一屋子,怎么还不运走?”
“别忙,待多收一些,再到下游的搬运公司雇只汽轮,一舱就运走了。”
“能赚大钱吧?”
“多少赚点。”
说话间,船已着岸。汉子弯弯腰,把两箩筐破烂往肩上一挑,便走出木船,踏上岸边的石坎。
不知怎的,望着汉子一步步向吊脚楼迈去的背影,德叔心头就升起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惆怅和恼怒。
“日他娘!”德叔再把船撑离岸边,向浪波翻动着的江心驶去时,莫名其妙地骂了一句。
骂过了,就感觉舒坦了蛮多,满河浪波亦突然灿烂缤纷起来。
这灿烂和缤纷,竟将德叔的心事晃荡得有些迷离乱……
那是个墨黑的夜晚,洪汛刚刚过去。
德叔在小砖屋里忽见窗边有人影一晃,接着听风有人拿了竹篙,跑到岸上去搬铁链。船似乎很快就离了岸,到了中流。德叔开始还不经意,一会儿却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刚才从窗边晃过的影子,好像并不是男人,却像一个女人身。女人家动他的船,这还是之一次呢。德叔觉得不妙,翻身起床,跑出屋门,那船已被江中巨浪推下去好远。船上人似在呼救,隐约是女人声。然而风高浪大,听不真切。德叔只好沿岸跟着追。到了湾处,波浪声渐小,德叔便大声喊道:
“快把锚抛到水里,快抛!”
船上人照着办了,船于是定着,不再下漂。德叔脱去长衣长裤,游拢去,船上果真是个女人,船里进了很深的水,女人身上已被水打个湿透。
好不容易把船和女人弄上渡口时,天色已近拂晓,。他把女人迎进屋,烧了柴火,让女人烤。谁知女人就将屋门一闩,走过来把德叔紧紧抱住,再也不肯放开。
可怜德叔白白长着一个英俊强壮的身体,年过三十还从未尝过裙底滋味。这一会贴住一个粘湿温软的女人身,立刻就不能自已了。
原来德叔的父亲也是这荷叶江渡船上到三十大几了还娶不起一房亲的人,最后跟一个四川逃荒女成了夫妻,生下了他。可逃荒女第三年离开他们父子俩,回了四川老家,自此音讯全无。德叔稍大后,父亲一命归西,留下他一人在这荷叶江上飘荡,自然没人给他主事娶亲。而女人们虽然暗地里羡慕他的健壮,但真的要送上门去,似乎还没有这么主动。
这一刻,德叔的牙巴颤正得得打得脆响,全身上下筛糠一般不停地痉挛,魂魄已飞得不见踪影。当下就急急切切不得要领地成就了一番好事,算是尝到了初试云雨的美劲。
从温馨之乡醒来,天已大白。德叔借窗外的亮光看自己臂弯里的女人,不禁又惊又喜起来。昨晚上德叔在暗中只觉得这女人好乖,跟他肉与肉巴在一起,有千种风情万般佳韵,却未曾有空闲把她模样儿看得仔细。这一下平平静静不慌不忙去瞧,才发现这女人竟是天仙般美貌非凡。在德叔船上坐过的女人不上万也成千,漂亮女人电影镜头一样见过无数,却硬是没见过这么迷人的女子。
女人很快也醒了,光滑的身子泥鳅一样在德叔怀里扭动着。她说她叫玉云,家住荷叶江源头的十里团。半年前,她与自己相恋了三年的男人结了婚。谁知那男人是鸟男人,不中用,她白白熬了半年。但她不心甘,半夜跑出来,想从这里渡江,到山外的城里去闯世界。却逢上了这位船哥哥,就比那鸟男人强上千倍万倍还不止。她不想再走了,要和德叔过一辈子,给他洗衣做饭,给他生孩子传宗接代。
德叔耳边还从没听到过如此温柔轻曼的呢喃细语呢。他听惯了荷叶江的浪歌波唱,原觉得那就是世上最最动听的声音了。想不到这女人的一番细声软语,更使他春心动荡,情怀鼓漾。他两只手臂像箍桶篾一般,把女人箍得铁紧。
两人恩恩爱爱,眨眼间就过去了半年。那间窄小阴暗的砖屋,因住了女人,陡然活泛鲜亮起来。地上的青苔没了,阶前的杂草没了,却有笑声和欢乐在屋里屋外萦绕。玉云还自作主张在屋侧搭了个杉皮栅子,把锅鼎水缸一应生活用具都搬了过去,然后把满屋的灰尘烟煤蜘蛛网刷去,在天花板和四壁上贴了不知从何处弄来的旧报纸。那垫砖的木床换上了新做的架子床,床头添了一个不大的五屉柜,两人的用品规规矩矩摆在里面。
只有门上那个窗口没动,仍那么方正。不知何时,玉云在里面装上一扇活动的窗板,可关亦可开。白天,窗板开着,玉云就躲在窗后往外打眼,看德叔兴高采烈站在船头,飞篙破浪,把船撑得飞快。德叔呢,知道有双眸子在那窗后闪着,常常忍不住踮了脚尖去睃一眼,目光便直直的扯也扯不回,手上的竹篙呆呆地横着,半天不舞动一下,船打下去好远也不觉得。坐船的人就咯咯咯笑德叔的痴相,一边骂:“德叔,鬼拽住你的脖子了?竹篙也忘了使。”
德叔这才嘿嘿一笑,收了目光,用竹篙去水上点击非常响亮中听的节奏。
到了晚上,那窗板自然挡上了,过夜船的人在外面怎么吆喝,声音也无法透进小砖屋。过夜船的人只好走过来,去那扇窗板上敲敲,轻声道:“德叔,你好忙,打搅了,给撑撑船吧。”
那架嘎嘎欢叫着的架子床便停止响动,接着是悉悉簌簌穿衣服的声音。好大一阵,德叔才来开门,身上一股扑鼻的女人肉香。
荷叶村的人自然就免不了要为德叔高兴。这荷叶村太穷,男人讨个女人进屋的确不容易,何况还是德叔这没爹没娘的渡船人,何况还是玉云这种百里难遇的媚态女人?
村上人就说:这玉云的美貌是最富有女人味的。比如衣服里那不小心就窜得老高的一对 *** ,十个男人瞥上一眼,就有十个男人要做梦。
又比如眼周围的眼囊,又宽又丰厚,那是精力特别充沛,欲望特别强烈的女人才会有的,只有像德叔这样强健的男人才消受得了。据说美国人就喜欢选择有这种眼囊的女人入他们的“军中乐园”,以平衡官兵们的情绪呢。
妇人们当然更关心女人那怀胎生子的部位,说玉云水蛇腰下面的胯kuà部,周正而宽厚,一次怀他两个三个男孩也不成问题。且生产时一定会像鸡婆生蛋一样,轻松自如,用不着去冒丝毫的风险。还有那腿,粗壮圆润,肚里怀着再重的胎儿也不会像别的女人那样虚胀浮肿。这恰好与那些上身肥大下身瘦小的女人形成反差,那样的女人难看不中用,生崽时就似过鬼门关。怀胎生崽是女人最渴望也最恐惧的事,所以村上的女人们嫉妒任何一位有这方面优势的女人。
果如女人们所说,玉云很快怀了孕,几个月后竟哼都没哼一声就给德叔屙下一胎,还是位带把的,长大后又可在这荷叶江上挥篙击水。
这一下轮到男人们狠狠地骂德叔了。有些男人在婆娘肚里下了一次又一次的种,结果一次又一次生下要蹲着屙尿的鳖货,硬是得不到一位带把的,日后接祖宗的烟火。想不到这德叔一矢中的,真是福份不浅。除了撑船是做好事之外,平时并不见他德叔在哪里烧过香拜过佛呀,他娘的!
德叔本人那喜劲当然就更不用多提,三十大几得子,在这山旮旯里,实在算是晚育了。他首先请来村上那位现已当了堂堂村长的初中生,好酒好肉款待了一顿,让他给起了个文雅的名字。初中生系老三届,肚里有点文墨,别说学富五车,大概车把两车没问题。他当下眼珠一转,也就真的起了个文雅的名字:子超。
初中生说:“子者贤也。超字带‘走’,古时走为跑,意谓易养成人,前程高远。”
说得个德叔嘴角笑到了耳朵边。这小子长得又水灵,浓眉大眼,高鼻阔腮的,与德叔的英俊竟无二异,叫人好不生怜。只要渡口没人等船,德叔就将子超抱着,在柚子树下直蹦。这小子胯下屙了屎尿,玉云让德叔去江里漂洗布片,他便兴致勃勃接过布片,旗幡一样舞得生风,一路小跑到岸边,把江水摆得哗哗直响,嘴角忍不住去哼《刘海砍樵》:“胡大姐,我的妻,你把我比做什么人罗喂……”
那声音洪亮而清纯,在水上荡起丝丝水纹。
子超两岁上,玉云怀上了第二胎。她变得慵懒倦怠了,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脸上的笑容也见得少了,那烂漫的春风好像难得光顾她的表情,不知跑到了何方。平时,她总爱跟子超这小家伙唠叨个没完没了,到兴奋处还忍不住哼哼那首她最喜欢的小歌谣:
“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
小小的船儿两头尖。
我在小小的船里坐,
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
自然这总在晚上。从她嘴里溜出来的旋律与渡口的景致正好吻合,让人顿生舒畅,似乎一切都变得很诗意。
可现在她却沉默着,似一朵子夜的睡莲,把自己隐在寂静里,轻易不迈出小砖屋半步,躲着头藏着尾。且连那扇小窗也被她用窗板严严关住,把窗外的阳光窗外的江风以及一切好奇都挡住了。自然也就难得见到她那娇美的脸蛋儿探出窗外,给这静谧的荷叶渡添一份艳丽。江上的德叔偶尔回首,见窗口上冷冰冰挡一块窗板,怎么也遇不见那双闪亮的眼睛,人就变得很沉,一根竹篙无缘无故向江上拍去,啪啦啦溅起无数零星而迷乱的水花。
玉云这种变异,仿佛就是在那收破烂的汉子住进对岸的吊脚楼时起始的,德叔隐隐约约似有这种察觉。
德叔还发现,那窗板也有敞开的时候,虽然每回只是那么极短暂的一瞬。不过德叔发现,这种时候,那汉子总坐在他的船上。这简直让德叔无法忍受而又无可言状。但尽管如此,还是望不见玉云那双幽黑的眼睛,玉云的一切似隐藏得极深。因为德叔清楚,玉云的眼睛只要在窗后一晃,就不会逃脱他的感受。他太懂得那两只点得燃火的眼眸子了。
玉云当然偶尔也走出屋子,那就是清晨或傍晚到江边洗菜淘米,以及给子超那小子洗衣服的当儿。当此之时,她的双眼总垂着,垂得很低,水灵灵的目光直射江底底,仿佛要把这江底底都射穿。每次濯洗完毕,竖起腰肢就要车转身走回小砖屋的那一瞬,玉云的眼皮才突然往上一掀,极迅地睃一眼对面的吊脚楼,而后复又勾了脑壳,匆匆离开江岸。德叔于是就呆了,他弄不懂玉云的目光里那种惶惑和复杂究竟意味着什么。
倒是那汉子总是从从容容,似乎没有异样。
汉子在荷叶村一带走动次数多了,便与人们熟悉起来。他常常穿着一件褪了色的黄军服,挑着两个箩筐在竹篱笆中间转悠。他有一副亮嗓子,成天不知倦地喊着:“有破烂么?有破烂么?破衣破布,烂铜烂铁,废书废纸,鸭毛酒瓶,凡是破烂,通通拿来,价格合算,保您不亏……”
这喊声轻畅柔和,时而高时而低,在小巷子里和篱笆后面窜来窜去,捕捉村人的听觉。便有妇人小孩走出自家屋门跑拢来,拿着破烂往他手上递。
除了酒瓶之类计件外,对其余的东西,汉子都是放手上掂量掂量,掂出三斤五斤,半斤八两,然后计价给人付款。有些心计强的妇女就在家里将破烂过了秤的,看汉子少估还是多估。每回却见汉子都估得特准,要差,上下也差不了半两八钱。
汉子算钱时很大方,总给人多算三五分或毛把。若是那些眼睛特幽亮,脸蛋上长着小酒窝的漂亮小孩,他除了货钱,还常摸摸小孩的小脸蛋,从衣服里拿两张角票或几个镍币,塞进小孩的小手,说道:“宝贝,你好乖态(编者注:乖态,湘西南方言,好看),快拿了去买块镜子照照你那小脸蛋吧。”
汉子这般和人,自然就特别受村上人的欢迎。所以,村上人常要留他进屋歇脚,或喝杯谷雨茶,或吃顿便饭什么的。而只要他在人家屋里一落脚,便有成群的大人小孩围过来凑热闹,跟他说长道短。就免不了要问他家住何方,家有何人,妻子乖态否?
汉子笑而不答,总设法把话题岔开。问得紧了,便极不好意思地说:“不远不远,喝同一条江水的人。家有老母,本人残废,娶下一漂亮女人,却不愿跟我过,跑掉了。”
人们便诧异。他五官端正,不缺腿少臂的,何谓残废?何况外材有这等样子,人缘又好,又能赚钱,漂亮妻子干嘛还跑?胡诌胡诌,众人当然不信,便当谑语,一笑以置之。
也有年轻小伙子见他老是穿一件褪色黄军服,便走过去翻看衣袋背面有没有标记。结果就见左面衣袋背面真的印了一个红色方印,中有“姓名、代号、血型、 *** 、启用”等字样,于是讶然一惊:“正牌货,地道的正牌货!”
接着猛问其当过几年兵,摸过枪把子没有。
只有这时,汉子的脸上才溢出自豪,得意非凡地说:“岂止摸过枪把子?还在战场上摆倒过几个越南鬼子哩。”
小伙子们围得更拢了,一定要他讲打仗的事。汉子不愿细讲,欲起身挑箩筐走脱。他们哪里肯依?缠着汉子决不让走,齐声道:“误了工我们负责,我们帮你去收破烂,保证比你快,比你便宜。”
汉子只好讲一段,讲他如何在中越边境上与越南兵遭遇,如何到越南兵 *** 后面偷袭,把越南兵扫倒在阴沟里。小伙子们听得入了迷,半天还回不过神来。最后有人猛问:“那你自己呢?吃过亏没有?”
汉子笑笑:“怎么没吃过亏?身上的伤就不轻。”说完,拿一张什么证件晃一晃,急忙挑起破烂担子离去。
那证件是红的,但没谁看见里面的内容,他们对此不感兴趣。却有哑劲足的人还要追上去,问:“撂倒过越南人,又受过伤, *** 难道不给你安排工作,还要你自己东奔西跑收破烂谋生?”
汉子却不再回答,只顾往前走,把一团疑惑抛给大家。
众人于是饶有兴致地去设计汉子后面那层未曾说出的意思。说汉子当过兵无疑,有那件正牌军服为证;打过越南兵受过伤无疑,有那个证件为证。并且,他从前线回来后,国家给安排了工作。可他家里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妻子,就如德叔家的玉云一般。但汉子舍不得妻子,竟弃了工作回家,买卖破烂。何况如今拿几个工资实在不比做生意通畅。而汉子的残疾一定隐在暗处,所以要想知道其底细,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去找汉子的妻子……
一通胡说八道,众人把自己逗乐了。
德叔这天刚好有事到村上,恰好听到这番奇谈怪论,且说到他的妻子。若在平时,谁说他妻子漂亮,他一定高兴得跳楼。这一回他却猪肝着脸,老大的不愉快,觉得身上爬着毛毛虫一般。
晚上,德叔很晚才回小砖屋。他在村上的酒店里喝了个大醉。玉云已睡。他上床时,她向里侧了侧,沉沉的身子把他们的架子床压得叽叽响了两声。德叔欲伸手去揽玉云的臂膀,却老是迟疑着,竟打不定主意似的,变得无可奈何起来。
见他娘的鬼!德叔在心里咒着自己。他清楚,他可从来就没这么熊样过。
玉云近来格外殷勤体贴。以往她总是对德叔指东道西,要他干这干那,连女人的专用品也支使他去弄。现在完全不同了,尽管她重孕在身,却将家里的事独自包搅下来,不肯让德叔沾手。德叔傍晚从船上归来,玉云总要拖着沉重的身子给他端上洗脸水,而后将热饭热菜递到手上,碗底还消悄塞着两个煎得黄灿灿的荷包蛋呢。德叔不愿独吞,分给了子超这宝贝儿子一个。玉云便瞪着眼睛,一个劲嗔怪他。德叔和子超的灯芯绒鞋也已完工,齐崭崭塞在五屉柜里。趁天气晴朗,玉云把该洗的都搜出来清洗了,江岸的沙滩上摊满了红红绿绿的被褥、蚊帐,及大人小孩的衣帽鞋袜。太阳一照,这些彩色们就将光芒往外溅射。
到了晚上,玉云便搂着德叔的宽肩,细声道:“你要晓得照顾自己才好,不要只知道你那只船。”
停停,又说:“咱们夫妻两年,给你生下个儿子,日后也就有了扛篙提链的帮手,这你心满意足了吧?”
德叔没吱声。
这种话,近来玉云不止一次二次在他耳边唠叨了。德叔偏偏脑壳,眼睛透过门上的小窗,去望屋外的夜空。
天上有几颗星星晶亮晶亮,就似荷叶江底的鹅卵石。偶尔有一道影子自空中极迅地划过,倏忽间没了踪迹。
那是黑蝙蝠在夜游吧。
玉云见德叔望着窗外不动,也侧侧脑袋睃了一眼。她说:“肚子里这家伙,又是个伢崽,女娃是不会这么狠命地蹦蹿的。呃,我要把他生给那些没法得到孩子的人,你舍得吗?”
德叔从窗外收回自己的目光,望紧玉云的眼睛,恶狠狠地吼道:“我马上就拿竹篙把你肚皮戳破,将儿子抢到手上。”
听得出,德叔的吼声里带着苦涩和悲凉。
近日里,江对岸的吊脚楼里面,破烂货堆得再也堆不下了。收破烂的汉子暂时离开了荷叶渡。过了几天,下游突突突开上来一艘汽艇,将荷叶江掀起一股一股的波澜。汽艇就停靠在汉子岸边柳树下的竹排旁边。
汉子很快请来几个年轻小伙子,用麻袋装了破烂,一捆一捆往艇上扛。到了傍晚,吊脚楼空了,而汽艇的舱里却叠起高高的麻袋。待最后一抹霞光逝去,江面黯下来,一声长长汽笛在江上鸣响,汽艇便又突突突向下游驶去,渐渐消失在水天接壤处。
荷叶渡顿时空落寂寥了许多,仅余一只木船和一张竹排,在荷叶江两岸悄然而列。
“过——江——呐——”
这天下半夜,德叔模糊中听到风里一声轻畅柔和、悠悠长长的呼唤。他正枕着玉云的玉臂,通身都是酥软之感,这呼唤似总也灌不进他的耳鼓。半天才很不情愿地爬起来,去穿衣服。开了门,又踅回去,拍拍女人鼓胀的肚子,叮咛一句:“一会就回来,啊?”
然后带上门,拿起竹篙跑向渡口,解开链哗啦啦拖到船上,却未见一人。去岸上睃,竟黑黑一片,连人影子都觅不着。
怪事?德叔嘀咕一声,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只好把船又系上,跑回小砖屋。
小砖屋仍紧紧关着,推开门,德叔就感觉出了异样,好像少了点什么似的。德叔情知不妙,往床上一摸,女人已经不在,打开五屉柜,女人的衣裤已不见,只有德叔和子超的衣服和一大一小两双新棉鞋整齐地放在里面。
黑暗里,德叔就这么一动不动呆立在床前,木木一尊塑像。
远处,似有汽笛在隐隐鸣响。
直到东边露出微熹,德叔才将快要僵硬的身子车转来,一步一步走向屋门。站在窗下遥望对岸,冷清的吊脚楼下面,那卦小竹排已没了踪影。
德叔冲出小砖屋,拿了竹篙跳到船上,在江上一趟又一趟地横渡,把浪尖的艳阳撞得粉碎。
小砖屋里女人的气息消失了,门板上那方小窗洞里再也没闪亮过那幽幽的眸子。
可小砖屋里的小男孩就一天天长大了,长得很壮硕很健美。
长大了,就拿起德叔的竹篙,在船上耀武扬威地挥起来,把江水击得花白白的一片。
村上人就说:“整个儿的一德叔。”
(本文源于肖仁福1994年文集《箫声曼》。原创作品,如转载,请注明“源于山径文学社”。)
肖仁福中短篇小说集《箫声曼》
贵州民族出版社1994年出版
作者简介:肖仁福,20世纪60年代初出生,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人。做过四年中学教师,后一直在党政部门工作。业余从事文学创作,已出版《官运》、《位置》、《仕途》、《家国》、《手腕》、《李鸿章》、《大汉辅国:霍光传》、《阳光之下》等多部小说,小说和随笔集二十多部,计一千万字。(山径文学社创始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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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径文学社肖殿群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