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15日，杭州开展文明养犬治理行动的之一天，杭州江干区行政服务中心里，大批市民前来办理养犬许可证。（视觉中国/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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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收容所，犬只等待安乐死期限未有明确规定，“尽量能养得久一点就久一点”，通常比国际惯例的七至十天要长。
短毛小黄狗十八是办不了证了，它一眼就看得出是只土狗。白狗欢欢想“冒充”博美，但它太大，牙齿也有点地包天，最后被套了“京巴”的品种得以蒙混过关。
中国人民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刘昕认为，受限于中国的城市化发展阶段，很多养狗者虽然住在城市，但生活习惯或思想意识还是农村思维，不太顾忌他人感受，不愿意约束自己，这是造成冲突的重要根源之一。
文 |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高伊琛
责任编辑 | 吴筱羽
白天，杭州是一个没有狗的城市。
早上6：59，红色衣服上印有“单身狗”标语的博美被主人抱回家。街头小黑狗四处嗅闻，7：00，它正低头咬地上的骨头饼干，被主人着急地拖走，到嘴边的饼干留在了地上。
这是杭州犬类专项整治行动的第五天。2018年11月15日起，杭州市城管委开展为期一个半月的文明养犬治理行动，重点针对出户不牵犬绳、不清理狗粪便等不文明行为。
养狗条例规定，小型犬观赏犬的出户时间为晚7时到早7时，重点限养区禁养中华田园犬在内的34种犬种，遛狗不牵绳更高可罚1000元，无证养狗更高可罚10000元。
伴随而来的是各种传言：“打死一只狗奖励50元”“萧山城管暴力打死黑狗”“余杭临平城管将几只小狗困在房间角落用铁锹打死”……
相关话题在微博迅速发酵，养狗者、排狗者、宠物博主、动保团体等加入讨论。犬只治理在巨大的舆论场中升级为城市形象问题。
谣言、辟谣、反辟谣在这场“人狗大战”中纠缠反复，南方周末采访各方，试图厘清当中的谣言与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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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一批，领养一批，安乐死一批”
位于杭州半山镇刘文村的犬类收容中心（即半山收容所）大门紧闭。
一只短毛小黄狗慢悠悠溜达到大门口，低头四处嗅闻，门里关着等待安乐死的流浪狗。
门关得严密，它扭头，绕着围墙朝后走，方向是收容所侧门。缝隙约十厘米宽，它俯身钻了进去。
小黄狗是在被送到收容所的之一天逃出来的。它被附近工地的保安收留，获得了新名字“小乖”，没再被抓走。主人笑说，“小乖”体型小，行动灵活，逃出来以后还常溜进收容所“偷吃”狗粮。
这是杭州唯一的官方犬类收容机构，距离杭州市 *** 18公里。按照规定，被城管带走的狗会在相应城管中队停留一两周等待主人，无人认领的犬只将被送至这里。
“这段时间压力不小，送来的狗很多。”收容所保安告诉南方周末。问及更多信息，他三缄其口。从里面出来的人则说，这里“就三四个工作人员，两个饲养员”。
杭州市犬业管理协会理事长张旭告诉南方周末，收容所有特定开放日，其内部布局类似动物园，以房间和笼子作为区隔。一间约二十平方米的房间关着大概十条狗，依健康状况分类，生病的被安置在隔离区。
收容中心占地面积4100平方米，人力不多，养上百只狗已经吃力。
“进来一批，领养一批，安乐死一批。”张旭说，这是目前国际通行的解决流浪狗泛滥之法，在美国、澳大利亚、日本、韩国等国，超过期限未被认领或认养的犬只将被安乐死，而等待期限通常不会超过十天。此外还有内置芯片防止遗弃、犬只培训再利用等方式。
知情人士透露，在半山收容所，等待安乐死期限未有明确规定，“尽量能养得久一点就久一点”，通常比国际惯例的七至十天要长，具体取决于犬只品种、身体状况及收容数量。
收容所的犬只总量也未公开。张旭指出，敏感之处在于，“哪怕100条领出去98条，还是有人会追问你，那两条去哪了？管理部门是吃不消回答这个问题的。”但即便在犬只治理更完善的美国，领养率也达不到一半。
张旭所在的协会受杭州市城管委委托，具体实施收容犬只的领养工作。杭州自2014年11月底启动收容犬领养机制，协会在四年里与收容所合作举办过15次领养活动，大致为每季度一次，以贵宾、博美、比熊等纯种犬为主，挑选标准是“健康、好看、年纪小、不咬人、非烈性犬、非禁养犬”，以增加被收养的可能性。
待领养人有十天考虑期限，同时办理犬证，其间协会为犬只洗澡并绝育。迄今为止，收容所推出了一百五十余只流浪狗，有2/3找到了新主人。
那些未能被收养的犬只呢？有动物保护组织人士称， *** 、毒针、尸体特殊处理，安乐死一只动物，少则三四百，多则八百元。当大量流浪动物被送到收容中心，人力物力财力跟不上要求，工作人员是否会采用更简便的 *** 处理犬只？
2018年5月，确有一窝被送到半山收容所的初生小狗在母狗面前被摔死，收容所一度陷入舆论漩涡。杭州市城管委回应确认此事，并承认管理存漏洞，该工作人员“贪图方便，违规操作”，事后被调离岗位，扣罚奖金，而收容所负责人被处严重警告处分。
不过，从事兽医工作15年的张旭回应，目前收容所用国际认可的注射麻药或吸入式麻药等 *** ，对犬只成批进行安乐死，每只狗的成本费不超百元，可以确保“绝对是安乐死”。
最近这波文明养狗治理行动启动，一些杭州周边县市的城管部门还主动找上门，向张旭咨询安乐死的执行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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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禁养的中华田园犬
牙医何华带着两条中华田园犬从南京搬来杭州时，没有预料到会遇上这样的情况。
短毛小黄狗十八是办不了证了，它一眼就看得出是只土狗，也就是中华田园犬。白狗欢欢想“冒充”博美，但它太大，牙齿也有点地包天，最后被何华套了“京巴”的品种得以蒙混过关。
家住余杭区的李平没那么幸运，他家的7岁中华田园犬小发在11月8日被捕杀。
李家独门独户，小发养在院中。11月8日当天，它趁李平母亲进门的瞬间溜了出去。李平母亲追到路口失去了小白狗的踪迹。李平次日到城管中队寻找，被告知当天抓捕的两条狗都已死亡。他 *** 下照片，女友将其发上网。
李平对南方周末表示，作为小发的主人，没看管好它，有着不可逃避的责任。但他想问，城管能否直接捕杀流浪狗？
根据《杭州犬类管理条例》的确可以，根据规定，“被查实没有办理《养犬许可证》的，将进行没收或者捕杀犬只，并对犬主人处以3000元至5000元的罚款”。
“我质疑他们如何确定流浪狗。他们说，土狗肯定无法办证，没有证就可以直接打掉。”李平心里难受，他曾尝试为小发办“狗证”，然而未果。
办理犬证需要携带身份证、户口本或房产证或暂住证复印件、盖过章的《个人申请养犬登记表》、一寸犬照和有效的《犬类免疫证》。
治理行动自宣布以来，“狗证”获得前所未有的关注，仅张旭的动物医院已办理近两千本，高峰期在11月15日前后，“一天两三百本，排队排到电梯口”。杭州城管部门一名工作人员也告诉南方周末，他接听的 *** 90%都与办证相关。
但中华田园犬在重点限养区内明确禁养。中华田园犬并非某一品种犬类名称，而是中国境内各杂交犬种的总称，体型、样貌、毛色、性格千差万别。李平认为，难以一概而论，小发的遭遇令他难以接受。
“杭州很早就把禁止虐犬作为犬类治理的一条铁律。”杭州市城管委副主任赵美英说，“这次治理过程中，我们始终以劝导、教育为主，即使需要暂扣犬只，也始终严格遵循‘抱、牵、网、钳、吹’五步工作法。善待犬只，规范执法。”
杭州市城管委拒绝了进一步采访，但张旭的回忆可以作为一种佐证，“不允许虐待打杀”的要求在城管内部会议中“公开说了不下五次”。
“我是中华田园犬，为什么我在中华是禁养犬？”黑底海报中，一只小黑狗问。
杭州动物保护志愿者团队在微博发布了九张海报，金毛、萨摩耶、雪纳瑞、拉布拉多等品种犬分别以“我是英国/俄罗斯/德国/加拿大土狗，我在本国没有被禁养”的句式拟人化发声，最后这一张，就是这只中华田园犬小黑狗。
3
真假打狗事件
动保人士红子没想到，他们发上微博的这些海报宣传力度那么大，获得累计超过800万浏览量、2.9万转发和1万条评论。她认为，各方的发声帮助规范了城管部门做法。
红子是一名公职人员，白天在机关工作，同事们不知道，到了晚上和周末，这位年长的机关大姐身份是动保人士。
“目前养犬管理靠运动式捕抓换得一时效果，责任在于普法缺位。”红子对南方周末说，“目前犬类管理走入监管死角，个别人的恶行后果让所有养狗人来买单。”
她自己也养狗，家中有捡回来的三狗二猫。在红子看来，此前条例对于余杭区规定模糊，城管的执法边界不明，她经常拨打12345热线反映各种问题。
“前期工作人员是不是叫你要把狗牵来？他也承认了，刚刚开始办理业务不太懂，现在除了33种禁养犬（应为34种）之外，其余都可以办理。”采访期间，她接到了12345的回拨 *** ，摁下免提。
“规范动作要让那么多参与人员做到位，我觉得不管从理论还是实际上来说应该都做不到。”红子说。
她持续关注打狗传闻，并指出哪些是谣言。“黑狗被活活打死的6秒视频”发生在萧山区朝阳逸景苑，两名小区保安套住那条黑色流浪狗，情绪激动的业主拿铲子上前将其拍死。杭州电视台《新闻60分》实地采访，澄清此事并非城管所为。
唯一被公开承认死于城管之手的，是一只萧山区的小白狗。
视频里，小白狗被网兜拢住，在河里挣扎，这一幕在社交 *** 上不断传播。陆婷把它发到了微博。在 *** 世界，陆婷是拥有七千粉丝的萌宠博主@霍比特小肥基，微博以分享自家柯基霍比特日常生活为主。
“这只狗是我妈妈养的，因为被淹死她天天哭。”随后有人私信陆婷。
对方自称狗主，发来一段小白狗在家中玩耍的12秒视频，“我们家小白平时都在店里，那天刚好跟着朋友出去，我们店里有视频，晚上7：50还在的，等到8：30，它被淹死的照片视频已经被发在城管微信群里。”
之所以如此确定时间，是因为一名城管核对信息后通知了他，并发来视频。陆婷将这些情况与对话截图一并发上微博。
事件后来得到了官方确认。杭州市萧山区 *** 新闻办公室官方微博@萧山发布于11月16日发布声明：“11月9日，工作人员巡查至航坞路瓜沥之一农贸市场东边路段时，发现一只无犬绳项圈的白色犬，怀疑是流浪犬。由于该处人流量较大，担心会误伤行人，工作人员立即对该犬进行了捕获，并做了不当处置。现已对工作人员停职处理。”
“每年在犬只容易伤人的春秋两季，杭州市城管部门都会开展犬类专项治理行动。”城管委声明中表示。数据显示，2016年至今，杭州共接到18228件犬类投诉，其中2195起是犬类伤人。来自杭州市防疫部门的统计数据显示，2016年至今，杭州因犬伤初诊病人高达35.6万人。
2018年11月初，带着两个孩子的年轻妈妈徐某与遛狗男金某同时在小区散步。未拴狗绳的小狗追逐孩子，导致双方发生矛盾，随后口头争执演变为肢体冲突。金某殴打了徐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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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突根源在于养狗人思维
根源在人——这几乎是争议各方最能达成的共识。
杭州市城管委强调，处罚重点是不按规定养犬的行为人，不是犬本身，而本次行动遵循的是2014年旧规，没有新内容。
余杭区良渚文化村有三百余户养宠家庭，他们在11月25日上午发起一场文明养宠宣传活动，志愿者们在制定好的路线上捡狗屎，发传单，劝导不牵绳不捡屎的养狗邻居，引导非养宠邻居正确对待人狗关系。
发起人告诉南方周末，他们希望通过行动做出表率，让非养狗者知道，大多数养狗群体对不文明的养狗者同样深恶痛绝，“恨他们败坏了我们群体的名声，也恨他们让普通人更讨厌猫狗”。
近年来，养狗群体与非养狗群体间的矛盾在城市小区里不断激化。
“对某些不养狗的人来说，养狗更多的是一种潜在的身体或心理上的威胁，比如需要与狗同乘电梯，或者狗在小区活动对孩子有不利影响。”中国人民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刘昕认为，受限于中国的城市化发展阶段，很多养狗者虽然住在城市，但生活习惯或者思想意识还是农村思维，不太顾忌他人感受，不愿意约束自己，这是造成冲突的重要根源之一。
冲突激化到极致，便是几个月来各地频发的异烟肼毒狗事件。白色药片被包裹在食物中，犬只食用致死。张旭在微博科普，异烟肼对人有神经毒性，肝毒性，胃肠道毒副作用，可造成溶血等血液科疾病，代谢性和内分泌问题。他强调，投放异烟肼是违法行为。
2018年11月15日，文明养犬治理行动启动当天，他朋友家的土狗阿美在家门口被毒死。
《2018年中国宠物行业白皮书》数据显示，2018年中国城镇养狗人数3390万，狗数量5085万只。日益庞大的养狗群体面临着同一问题：如何做到文明养犬，与非养狗者和谐共处，如何共享城市。
行动第四天，11月18日，杭州市城管委公布了相关数据，四天来共受理办证11106件，劝导教育1533起，查处442件。
城管委表示将认真梳理并研究社会各界的建议意见。
张旭建议取消证件收费，令养狗者参加培训，对犬只植入芯片，对遗弃行为处以高额罚款。他以上海相关规定为例，上海办理养犬登记前需为犬只植入电子芯片，内含犬只的照片、种类、免疫接种、主人信息等情况。“有人遗弃了狗，公安城管直接扫芯片，上门罚款，这就很好。”
行动第十二天，11月26日。晚8：00，一只戴着紫色脖链没有拴绳的短毛小黑狗在市中心游荡，周边店家都很淡定，他们认得出，它家就在街角彩票店。
彩票店老板娘正在看店，这只小土狗是她和丈夫一年前捡回家的，它从不在家中尿尿或大吠，不咬拖鞋和沙发，也不扑人。她把它养在店里，行动头两天牢牢关着。
但店里空间太小了，过了两天，她又索性放它出门溜达，“反正过一会儿就回来了，不会走远”。她说，当地城管也认识它，叮嘱她看好，没抓走。
采访期间，这是在杭州街头看到唯一没牵绳的狗。
（应受访者要求，李平、何华、陆婷为化名）
